杏彩体育官网入口:陈光:杏村情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回首一生中经历的风风雨雨,总有一些特殊的片段令人难以忘怀。记忆的闸门在夜阑人静时不经意地打开,那些生命中难忘的时刻,便如彩蝶翩翩而至,而最清晰绚烂的旋律和画面,便是四十五年前那葱茏的知青岁月。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国各地一千多万名城镇青年,响应国家号召,远离父母亲人,经历了十年之久的上山下乡运动。他们栉风沐雨,把汗水洒在了广袤的田野上,甚至把生命留在了那片苍茫的土地上。他们的名字叫知识青年。“知青”这个名词,对于当今年轻人或许仅仅是一段朦胧的历史,但对于亲身经历者来说,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山东省寿光市有个纪台乡,乡里有个村叫杏村,向北30里到县城,向东3里到乡驻地。村西有条河叫弥河,是寿光市的母亲河,发源于临朐,途经青州,从杏村这里进入寿光,经过县城一路向北最后注入渤海。弥河从杏村的西面和北面绕过,河边有一块二百多亩的杏树林,每年阳春三月,河水潺潺流淌,满园杏花盛开,正是“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景色极美,杏村因此而得名。
杏村知青组共15人,因为曾在一个学校上学,彼此并不陌生。村里非常重视,把大队部院里的几间房子腾出来当知青宿舍,每间住三人,条件很不错。另有一间作伙房,盘了一个大锅台,放了几张小地桌,每人一个小板凳,村妇女主任桂香大姐暂时给我们做饭。
没有客套,“开拳就打”,进村第二天就下地干活。正值“三夏”大忙,我们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起下地割麦。生产队长亲自示范,我们认真学习,很快也就上手,只是速度慢一些。割麦需要保持一个姿势:90度弯腰,干了一会儿腰就疼得受不了。我只得左腿蹲着,右腿跪在地上,一边挥镰收割,一边拖着腿往前挪。生产队长告诉我们:“必须经过这个过程,三天以后就不疼了。” 我们信以为真,不过三天以后真的好多了。
麦收是一年中最紧张的季节。辛辛苦苦8个月长成的小麦,如果不能在一周内抢收到手,一旦来了大雨或冰雹,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全村上下齐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田地里人影流动,所有人来去匆匆,连续十几天连轴转,累得腰酸背痛,手心磨出了水泡,脸上晒得爆了皮,但是我们咬着牙坚持下来。
好戏开台,一幕一幕拉开。麦收之后就是秋季作物管理,一连几天给玉米追肥。俩人一组,一人用撅头顺着玉米根部刨沟,一人用筐子装着土杂肥撒到沟里,再用脚踩踩把土埋上。生产队长自豪地说:“浇上水,过半月刨开看看,这玉米根会长得和蓑衣一样,不想高产都不行。”我们听了觉得很长知识。
这是简单劳动,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用力气不是很多,但那个天热得实在让人受不了。七月的大地像蒸笼,空中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硬是要将人晒晕才肯罢休。玉米长得比人高,有风也刮不进去。不出20分钟,浑身上下衣服湿得呱呱透,脱下来能拧出水来。只能光着膀子干,不一会儿,胳膊让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小口,被和着粪土的汗水一浸,生疼生疼,着实难受。
进入九月,三秋生产开始,最考验人的是推车送肥。玉米收获之后接着种植冬小麦。为了保证来年小麦丰产丰收,每亩要施足40车土杂肥作基肥。土杂肥先用牛拉大板车运到地头,再靠人力用小推车运进田里,均匀撒开,然后耕翻,确保9月底小麦播种完毕。小推车运肥一个来回平均一里地,个人自己装卸,每人每天的定额是50车,必须完成。推小车是技术活,要保持平衡,一不小心就侧翻。刚收获的农田土很软,第一车要两人合伙,一人用绳子在前面用力拉,一人在后面使劲推,先压出一道沟来,再后面就可以一个人推着小车顺着这道沟往前拱。这活儿着实不轻,村里的年轻人都叫苦。
清晨,知青组的男青年一人一辆小推车,顶着满天星星上工。白露已过,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禁不住打个寒颤。田野的黎明静悄悄,偶尔听见鸡鸣、狗吠和老牛的吼声。到了地头,挽起袖子就干,装满车、推进田,目测好距离,均匀排列。整整一天,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干。早上和中午两顿饭在地头上吃,大饼咸菜绿豆汤,吃着吃着就不自觉地躺在地上,一闭眼就睡过去了,劳动强度很大,确实太累。傍晚,披着星光回家,浑身就像散了架,吃完饭赶紧睡觉,第二天还得早起。
“三秋”生产时间长、活很多。抢收玉米、运送肥料、耕翻土地、按时播种小麦,还要割豆子、刨花生、收地瓜、晒瓜干。为了保证白天干集体的活儿,队里都是每天傍黑分地瓜,不管早晚都要当晚切成片,摊在地上晒瓜干。碰上天好,三天可以晒干。如果这中间被雨淋了,就会发霉变绿,吃起来很苦。有一天凌晨两点突然下雨,我们立即起床,顾不上穿雨衣,冲到地里抢收尚未晒干的地瓜干。等到把瓜干装进麻袋运回家,人人都成了“落汤鸡”。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是自己的口粮。一连40多天,每天都是这样连轴转。的确很累,好在一天三顿能吃饱饭,加上年轻力壮,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三秋”生产告一段落,农田基本建设接着上马,任务是参加公社组织的挖河工程。大队长亲自带队,男知青全部参加,扎了两个帐篷,用麦草打成地铺,在帐篷外面支锅做饭,吃住在工地。活儿是三人一组一辆推车,先把河底的泥土装上车,然后一人推,两人拉,运到河坝上。刚开始比较好干,因为河道还浅。往后越挖越深,而且见水,泥土变成了淤泥,就比较麻烦。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很冷。我们上身穿着棉袄,腰里扎着麻绳,下身穿着裤衩,站在泥水里干活。河水冰冷刺骨,淤泥又滑又软,站也站不稳,一不小心滑倒,立即变成个泥人。没有工程机械,劳动效率很低,但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这样拼命。
村支书来工地慰问,带来一头杀好的猪,一连两天猪肉炖白菜,大家像过年一样高兴。工地上白天红旗招展,晚上灯火一片,公社指挥部的大喇叭里不停地播放工程进度和好人好事,也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歌曲,声音很大,七八里路外都能听见,倒是蛮热闹。半个月后,工程顺利完工,我们“打道回府”。
劳动锻炼是知青生活不变的主题,值得回忆的场景太多。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子,干过了农村一年四季几乎所有的活儿,时间一长,还真把人给锻炼出来了。大活小活能伸出手,牛栏猪圈能下去脚,田边地头能睡着觉,粪坑厕所旁能吃下饭,往日的知青已经成了地道的农民。辛勤的汗水和泪水,让我们这些刚走出校门的青年,亲近了大地母亲,接触了农村农民,感悟了生活真谛,磨砺了身心意志,增长了智慧才干,收获了欢欣喜悦。一段苦乐年华,绘就了知识青年艰苦创业的青春底色。
入冬之后,队里让知青们分开干些杂活儿。有人去油坊帮工,有人到牛棚铡草,我和大部分知青去果园帮着剪枝、除草、追肥。这些活儿相对轻松,收工也比较早。傍晚,站在弥河岸边,看看脚下的土地,望望身后的村庄,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望着落日缓缓西下,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我的一生真的就要在这个小村庄度过,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机会吗?遥望远方,想起了家,一年没回家看看了,父亲母亲身体好吗?弟弟妹妹学习怎么样?不知不觉间,心中一酸,眼中竟然流下两行泪。
知青组的生活是清苦的,但是充满欢乐。下乡第一年,我们每人分到六百斤玉米和地瓜干、一百斤小麦,这样每人每月的口粮就有60斤。女知青饭量小,男女通算,保证能够吃饱,这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须知我们上高中时每月只有27斤粮食定量,每天都得掐着肚子,真吃不饱。现在,玉米面窝头儿管够,有时还能改善生活吃白面馒头,已经很幸福了。
过中秋节的时候,我们下决心好好改善一次生活,买了5斤猪肉,炖了一大锅白菜,还去供销社用地瓜干换了5斤白酒,请来党支部、大队会计和带班人吕爷爷一起过节。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那一天,我们全组的人都醉了。
在生产队的账上,知青组是一个户。线人组成的一个大家庭,非常团结和睦。生活上互帮互助,亲如兄弟姊妹。劳动中,男知青尽量干重活、多干点,让女知青干轻活,少受累。下雨天,我们一起“剥玉米”,或者组织集体学习。劳动之余,也一起谈谈人生、未来和理想。高兴时就聚在一起吹笛子、拉二胡、吹口琴,扯着破锣嗓子吼吼歌,那声音虽然很不着调,但至今时常在我的耳边回响,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有一次,我在干活時被机器伤了脚,大家七手八脚把我抬上小推车,送到公社医院,包扎好了又推回来,第二天又用自行车把我驮到县医院做手术。女知青吴秋敏因为干活淋雨得了感冒,后来发展成白血病,住在益都县医院,我们全组知青一个不少坐着火车去给她献血。纯洁简单的友情薪火,温暖了知青生活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伴随我们走过那段难忘的岁月。
党和政府关心知青,对我们倾注了很多关爱。县里派了农业局副局长刘心斋和妇联于桂花两个科级干部做知青领队,他们住在乡里,但每天骑着自行车在下面转。每隔十几天,就到我们知青组一次,听我们汇报劳动、生活、身体情况,查看组里的生活账本,征求对做好知青工作的意见,还亲自帮我们理发、做饭、缝补衣服,知青们都感到很温暖,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长。
村里给知青组派了“带班人”,是党支部委员吕凡俊,老人六十岁了,我们都喊他“爷爷”。爷爷每天从早到晚蹲在知青组,啥都和我们一起干。爷爷是农业的“老把式”,像“扶耧播种”这样的技术活,没有他亲手示范还真学不会。爷爷协调村里给知青组划了一亩菜地,天天蹲在那里教我们种菜。秋天,爷爷帮我们买来大缸,一次腌了满满4大缸咸菜,他笑眯眯地说:“这下好了,够吃一年了!”爷爷还帮我们抓来几只猪仔,让我们自己养着,长大了杀猪吃肉,改善生活。爷爷是我们知青组最最亲爱的人,45年过去,我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慈善的面容。
最难忘的是杏村那淳朴的百姓。刚来时,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好像我们是来抢他们的粮食一样。月转星移,时光流逝。短短一年时间,我们用实际行动让他们刮目相看。我们和村里的青年一起劳动,不管力气活还是技术活,一点儿也不落后,这一点最让他们服气。
我们也是一年四季吃窝头,啃咸菜,没有一点特殊待遇。夏天我们男知青也光膀子、剃光头,这样利索。我们也穿打了补丁的衣服,不是装穷,而是的确没钱买新的。下乡时母亲给我带了两条裤子,很快都磨破了。我便把一条剪了,选好点的布剪下来,补到另一条裤子上去,这条裤子上就先后补了14个补丁,有的地方补了三层,我穿着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我们和团支部的青年一起出黑板报,晚上也会和村里的青年一起跑七八里路去邻村看电影。谁家盖房子,我们就去搭把手。谁家娶媳妇,我们也去闹洞房。村里的人也经常到知青组去说话拉呱,我们会给老乡们写生画像、教他们打拳。
我的脚受伤时,几个邻居大妈听到消息,赶紧跑到野外采来“艾草”,用这种中药煮水煮鸡蛋,给我送来20多个,看着我吃下去,她们说吃了这鸡蛋,伤口保证不会感染,感动得我直掉泪,因为我打小也没一次吃过这么多鸡蛋。记得每年清明节,老家叫过“寒食”,母亲给我们兄妹每人发一个单饼卷鸡蛋,里面撒上盐末儿,一点儿一点儿地咬,细细地嚼,慢慢地咽,吃起来真香,可惜这清明节一年只有一个。
在和乡亲们近距离地相处中,我们深刻地了解了农民。农民的苦自不必说,那纯朴自然、忠厚老实、待人热情、吃苦耐劳的精神特别令人钦佩。他们祖祖辈辈在黄土地上耕耘劳作,岁岁年年为国家交税纳粮,默默无闻,无怨无悔。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曾多次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我是谁?我家祖祖辈辈也是农民,只是到了父母亲这一辈因为上了学才当了工人,我才成了知青。一代又一代的农村青年安心在这黄土地上终生劳作,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杏村当一辈子农民?当农民难道就是胸无大志、一生碌碌无为?我的思考好像渐渐有了答案。
转眼间,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到了,生产队搞年终决算。我们知青组的人全部评了最高工分。村里这一年丰收,每个工日值三毛二分钱。除了分到手的700斤粮食,我分了107块钱,这就是我劳动一年的全部报酬。春节回家,我把钱交给了母亲。母亲收下100,把零头儿给了我。7块钱,是我新一年的零花钱。
冬去春。